第65节(1/1)

她的情绪里缺少温度,看人的时候目光冷若秋霜,的确是一副庄重得体,肃穆大方的姿态。这就是当初她所求的端庄稳重。她得到了,那满足了吗?他们之间就真如寻常人族夫妇一样,琴瑟和鸣,白头偕老了?游魂的双目咄咄逼人,透着凛冽的尖锐。她的确很想知道,但单从其眼眸里,实难读出多余的东西。也就是在此刻,一直默不作声缀在队伍尾端的温蕙怯怯地开了口。“……娘、娘。”她大约还没找到更好的称呼,“他们说的那个,那个人,是我的……”听得这个声音,康乔那道锋芒毕露的视线从游魂的瞳孔中挪开,无端柔和了不少,盛着几分无奈,偏头回应。“是你祖父。”什么?!重久的耳朵双双直立,简直不敢相信。可算算年岁……似乎也并无不妥。果然人与妖相差的这辈分,拿到明面上来比较真是怎么看怎么奇怪。温蕙张着嘴,显然没从此中复杂的因果里理出头绪来。小椿只能帮她问:“……若是祖父,为何又要嫁给她爹做填房呢?”“因为年纪不相当啊。”游魂先一步出声,“他们一个是日趋衰微的人族,一个是寿数悠长的妖怪,时间一久,周遭的亲眷就不起疑吗?”温礼只能不停地请愿上书,辗转于地方的各类职务,他们不断地更换住处,换邻里,换名姓。而康乔的身份也一再改变。从正妻,到之后声称亡故,继而再续弦,再假死,以婢女的身份陪伴他左右。但随着年纪越长,年轻貌美的婢女也会惹人非议,她便选择嫁入温家小辈做填房,凭借晚辈尽孝的由头照顾自己的“公公”。“人族与妖极难诞下子嗣,我们没有孩子。”她淡淡道,“你父亲是过继到他名下的,熬到晚年,那些个老一辈认识我的亲朋故交也去了个七七八八,再加上我们一贯深居简出,不常走动,因而许多族中人并未起疑。”温蕙好容易让自己接受这个现实,讷然问,“这么说,我爹他是知道的……”“对,他知道。”康乔半分没有东窗事发的慌张,冷静得几乎从容了,“但家中也只他一人知道。”“不过你不必担心,要不了多久,这样的局面便会结束了。”她一时没能听懂:“什、什么意思……”而前者只是一笑,并未解释。重久慢条斯理地开口:“意思是说,你祖父大限将至。”“等他一去,咱小姑妈自然而然也就告别人间,回山当妖怪了。”康乔对此不置可否,只别过脸,凝视着长街晦暗的青石板道。幽邃的清辉一路照到民巷的尽头,再往上,是满月后半缺的华光。她想,温礼这一生,也陪自己吃了不少的苦吧。远离血缘亲眷,自断前程,不得子嗣……“你后悔了?”游魂见缝插针地飘到她眼底,细细地琢磨她的反应。“陪一个老头过了几十年,值得么?”“你就算丢掉了我,和他生活的后半程,就很快乐吗?”康乔照旧不为所动地注视着她,神色平淡得仿佛缺失了某一寸七情六欲。等另一个自己阴阳怪气够了,她才不紧不慢地说道:“我快要离开开封了。”“你若再不回来,往后,也没机会回来了。”游魂静止在她对面咫尺的距离。两个同出一体的人,别无二致的脸,全然不同的两种气场,就那么悄无声息地四目而视。过了良久,尖酸刻薄的魂魄突然笑了,饶是没等到回答,她眸中依旧噙着游刃有余的从容。“好。你不愿告诉我,那我就自己来看——”说着,她埋头一窜,整个钻入康乔身体当中。那一瞬间。迎着飞驰的经年与陌生的未来,岁月在耳边嘈嘈切切,浓墨重彩的青年时光和消磨殆尽的年迈光阴呼啸着划过面庞。她站在康乔的识海中,凝望着被她剥离,未曾参与过的那二十载年月。看着相对而坐的年轻女子,和形容苍老的男人,听着四周落针可闻的寂静,满院鸦雀无声。春秋一日一月的过去。他在加速衰老,而她容颜如新。一个坐于日光洒照之处,一个身在阴影暗淡之间。像是两道永远无法同步的时光。她沉默地收敛了笑意,仰头环视这片昏暗的意识,语焉不详地轻叹,不知是对着自己,还是在对她说:“你啊……”然后又戛然而止。第48章 开封(廿二)那样的话,你不是太可伶……回到温府后, 康乔就将自己关入房中,她还是一如既往守在温家老太爷的床边,照看他吃药, 喝粥,偶尔扶着老人家去院外走两步。仅此而已了。谁也不知道那日夜里, 被摒弃的游魂是否真的重归她体内,也不知道如今的狼族小姨到底是康乔还是游魂, 更不知那抹飘荡了几十年的意识在她的识海深处究竟看见了什么。“小姑妈的意思,大概是要给老头子送终之后,自行回山去。叫我们不必等了。”重久叼着一根青枝在嘴里剔牙, “毕竟又不晓得人几时归西, 老在这儿耗着总不太合适, 像黑白无常等着勾魂似的。”他说完, 把枝条一呸, 跳下花台对嬴舟道,“你有伤在身,先养两日吧。反正自家小姨的府邸, 多住几天不打紧。”连日以来发生的事情, 无论是失窃捉贼也好,失控狂暴也罢,让众人都有些身心俱疲。哪怕心宽如温蕙, 也早早回了自己的房间,模样显得魂不守舍。小椿正把角落的花盆搬到窗前月下去, 细细地用绢帕沾湿水,擦拭叶片上的浮灰。那叩门声便是在此刻响起的。动作不大,隐约带了点试探的意味。她一转头,就瞧见嬴舟挺拔高挑地立于门外, 只半边身子照在屋内的烛火中,光影流转之间,衬得五官眉眼似乎比白日更加深刻。“嬴舟!”小椿将绢帕丢开,跑到他跟前。后者星眸中便随之蕴上了一点温暖的笑意,沿途追着她直到近处。“还没休息?”“快了。”她说完,好像对他的登门颇有预料,狡黠地一挑眉,“哦……你来赔罪的?”小椿兴冲冲地把手摊着递过去,“今天有什么好吃的。”他屈指在其掌心里轻轻一弹。“什么也没有……太晚了,我明日起早去街上给你买。”末了,又拿视线小心地端详她,“我是想来……看看你的伤恢复得怎么样。”“啊……”小椿闻言不甚在意地扭头,吃力地去瞅自己的背,“已经痊愈了,也不需要包扎。皮外伤嘛,治起来很快的。”嬴舟撩开她散在胸前的长发,露出肩膀与脖颈。灯烛闪烁之下,后肩的位置一颗绿豆大小的孔洞若隐若现,并在她说话牵动筋骨时,流出些许清亮的液体。小椿:“唉,是真的啦,你怎么不信……”“嘘——”他蓦地打断,目光认真而专注。烛台边,一只扑棱蛾子闻着气味儿慢悠悠地调转方向,打着旋落于她肩头,趴在那道汁液上,貌似十分享受地吸食着。嬴舟挥手赶了几回,这小东西才恋恋不舍地飞走。他指腹点了点那处,“还有一个牙印。”小椿伸手一摸,惊讶道:“真的有……难怪我怎么觉得刺痒刺痒的。”“诶,不要乱碰。”嬴舟将她的腕子轻轻取下来,忽然低声说了句“等一下”。而后他垂首凑上前,几乎是一个拥她入怀的姿势,将嘴唇贴了上去,舌尖一卷,吮了吮伤处的血液。料峭清寒的秋风衬得肩颈的唇舌滚烫得太过分明。小椿脑袋里一炸。满头发丝瞬间暴涨起大片绿叶,而后又迅速“哗啦”一声洒了一地。她犹自怔忡地瞪着一对铜铃眼,嬴舟已然云淡风轻地松开手,兀自咂嘴,若有所思地品了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