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节(1/1)
刘拂挥手让那三家的小厮带上护卫,好去捡个方便的位置,又写了份清单,吩咐陈迟赶在药铺开门前去将单子上的东西全买回来。“家中可是缺药?”刘拂摇头:“常备的还有几丸,只怕近期不够用。”蒋存紧张道:“是哪里不适?”他不由分说搭上刘拂手腕,闭目静待一会儿后把不出什么不对,急忙将陈迟唤回,“还是请个大夫回来。”周行拦住他:“你急什么?阿拂面色红润气息顺畅,哪有什么病痛模样。”仔细观察过刘拂面色,蒋存脸上微红,急急撒手。“可是有什么缘由,就别再卖关子了。”周行气定神闲,招招手让陈迟不必听蒋存的。“按着今年的局势,有些药今早不买,恐怕一个月内都买不到了。不知何时就要重考,为以防万一,药还是得备足的。”不知是不是旱灾的缘故,百姓们怕极了朝不保夕的日子,对于早就将“穷秀才富举人”之说印在骨子里的江南士子来说,即便是本没准备参加今年秋闱的学子,也都纷纷加入进来。是以今秋乡试,比之往年足足多出近千人。刘拂话音刚落,方奇然便已反应过来:“云浮此言甚是。”他算过府中留药,向着她笑道,“到底是你心思细腻。”“大哥到底是户部侍郎之子,遇到财务之事,就是要比他人通透一些。”见另二人依旧不懂,刘拂只得解释道,“多年苦读与九天煎熬,加上近乎半年的缺衣少食,不论是落榜大悲还是中举的大喜之下,想是有不少人会因此病倒。”“明日的鹿鸣宴,也不知有多少人会带病出席……若真有那般才学人品俱佳的,全可以药相赠。”刘拂的视线滑过三人面庞,轻声道:“结党营私是重罪,但又有谁没几个知己好友呢?”若她记得没错,今年金陵秋闱,确有几个称得上英才的青年士子得中。黎明时分,主考官亲捧榜文上了八抬大轿,由兵丁相护鼓乐开道,一路行至巡抚衙门。辰时正,榜前已聚了无数人。考生增多,录取名额却没多到哪里去。江苏安徽两地,分录一百九十人,排名一百八十七位的周行可谓是末尾之末。主考官李正贤十分艰难地越过围在榜前的三千余人,下轿张榜,又艰难地登上高台。榜下不论是书生还是家仆,都恨不得将眼珠子黏在三尺见宽的黄纸上。他们一遍遍搜寻着自家或主人的名姓籍贯,有人欣喜若狂,有人伤心欲绝,在欢呼雀跃与哭泣哀嚎间,小小一片空地,排满了人间悲喜剧。由武威将军府侍卫护持,方、蒋、周三家小厮蓬头乱发地挤进人群中,好不容易才摸到名榜。不必细查,自上往上前四位,都是熟悉名字。而唯一没在前列的周家公子,半夜时就已知晓了排名,也兀需再看。重新挤出人群,三人商量着分派任务后,一人去谢府报喜,一人去徐府报喜,还有一人跟着一众侍卫回府通报。他们走得太快,是以错过了之后的混乱。***这一天府中如何惊喜混乱,不必细表。直到金乌西坠后,闻讯前来贺喜的街坊邻里都已散去。饶翠楼送来套天香全宴,四人饮酒欢笑,难得放松一日。第二日,得中的新举人们收拾一新,均穿着细棉布所制的淡青色学子衫,带濮头遮发,前往巡抚衙门赴为庆贺而举办的鹿鸣宴。宴会开始前,负责主考的学政督查李大人带领众新科举子拜过孔圣人后,再由解元带领学子们一齐拜见众考官。一百九十位学子恰好两人一桌,分领桌上早已布好的金银花与绸缎等相贺之物。歌者唱“鹿鸣”,舞者起“魁星”,预祝举人们会试高中。又有耳顺之龄的老士子入席,坐于金陵同知谢大人下首,受大小官员与新举人们的敬酒祝寿。老士子中领头的,就是德邻书院的宋院长。身为解元的徐思年打头,领着方奇然与谢显,端酒上前。“晚生祝先生福寿安康,松柏常青。”目不斜视的走来的徐思年在仰头饮酒时,才一个不小心将视线触及了宋院长身后的小厮。徐思年微顿的动作,只有他身后的方奇然与谢显能够发现。当然,还有他面前的宋老院长。宋老院长捻须,向着台上呵呵笑道:“老朽年高,便带了小徒弟前来,还请大人们勿怪。”别说此事并未乱了规矩,就算有些不妥,以宋理的年岁与桃李满天下的声誉来说,也算不得无礼。站在宋老院长身后的刘拂,反倒得了早已与她见过数面,甚至承过她不少人情的大人们的赞誉,李学政自也顺着夸奖有嘉。向着呆立在那里听人夸赞自己的三人眨了眨眼,刘拂心安理得的受了杯酒。按着规矩走完全部仪式后,鹿鸣宴才算正式开始。而在新科举子们可以自由走动,互相敬酒恭维时,便有一布衣短葛的青年从下仆处大步走向大人们端坐的高台。刘拂看着那人,便是一愣。她眸光微闪,待要走出桌台拦住对方时,却被拉住了手。“宋先生……”“此子我曾见过。”宋理借着捋须的动作,掩盖住轻语时的动静,“心性耿直忠厚,文采称得上中上,现观他一脸孤勇,怕是已下定了决心。”刘拂微愣。“先生的意思是……”“他此行势不可挡,若想缓和一二,还需另作图谋。”宋院长低沉威严的声音,若非刘拂离得极近,几乎无法听到,“自古民告官,不论告中与否,都难逃重责。”刘拂轻叹口气,收回了脚步,视线却未从那人身上收回。她那日在车上,已与刘平江约定了见面,等了又等他却未来见她。而在之前,也一而再再而三的叮嘱对方不要掺和此事,可眼见着刘平江并未听进心里。关于此事,她能做的,也只有尽力保他一条性命。全不知妹妹亦在此处的刘平江,已大步流星走至官前,拱手道:“学生金陵府刘平江,有事求禀!”第76章 保护民告官, 如子杀父,需得先受笞五十,才可递上诉状,虽胜亦判徙二千里。不论是鞭挞还是流徙, 其中可运作的地方都有很多, 可是若她所料不错, 刘平江要面对的,不止如此。刘拂静静看着越众而出的刘平江,几乎是从他身上看出了用笔墨篆刻在史书上的字句。建平五十四年九月, 江南士子拦轿状告取士不公。狱具, 核脏八十六万银, 自学政督查李正贤下六人皆死,副考官朱鸿失察革职, 斩考生四人,革举人五十八。六十七字中, 对挑起此事者的记述,仅有“江南士子”四字。江南舞弊案能快速清查, 全赖考生一心。都说法不责众, 但领头之人到底付出了什么, 无人得知。就刘拂所知的小料传言, 都说那拦轿的士子是触柱而亡,以命拼了个科举清白,公平常在。按着刘平江的执拗,这种事是极有可能发生的。死不听劝的人, 以她的本性,就是任他去死。可她承了刘小兰活命的恩情,就只能绞尽脑汁相救。刘拂在心内叹了口气,将视线从刘平江身上短暂的移开,瞄了眼就立在学政督查左前方的石柱。光洁如新,一看就是为了今日的宴席特意擦洗过的。血溅鹿鸣宴,实在是太不吉利了点。江南乡试历来是在巡抚衙门摆宴,她可不想后生们去布政府司衙门那个乌糟地吃席。转回目光死死盯着刘平江的一举一动,满心躁郁的刘拂放空思绪,决定暂时不再想这件头疼事。她本以为自己能凭着改变望日骄的人生,来验证下自己是否真的能改变过往,却不想在刘平江这儿栽了个大跟头。像是苦心筹谋多年的大事,被小儿射鸟儿的石子儿戳破般,平生从未有过的烦乱非常。刘拂紧紧攥着拳,压住眼底纷杂的情绪,努力将呼吸放得又平又缓,以免在宋院长面前露出端倪。却不料事情的发展,全不似她想象中的凶险。“大人请看,此乃学生搜集来的考生钱灿于考前三日所作的文章。”刘平江恭恭敬敬地将东西呈上,又退回远处,“学生状告钱灿使人捉刀代笔,名不副实。”他一句未提作弊者题从何来,将全部矛头指向了金陵富商钱家独子。方才喧闹非常的宴会,已变得寂静无声。一人作弊事小,泄题漏题事大,就算刘平江不提,到时彻查此事时,重点也会放在舞弊一事上。将供状收进袖中,谢知府偏头望向学政督查:“李大人觉得呢?”李正贤面色微白:“此事……事关重大,不如先将提供者收押……”谢知府正色打断他的话:“李大人此言不妥。”他伸手虚点垂首立在下方的刘平江,“李大人专研学问,想来是不大通晓审案之事。这位刘秀才身负功名,又有状纸凭证,言之凿凿怎可收押原告?”“但他未敲登闻鼓,擅闯鹿鸣宴,既是藐视公堂,又是不敬圣贤!还请谢大人先待本官剥了他的功名,再行审问!”刘拂看着色厉内荏的李正贤,挑了挑眉。很好,她现在只需向少将军借人,以防刘平江被人灭口了。她知晓这个人蠢,却没想到他竟能蠢到这个份上。难怪钦差到了十几天,便把案子破了。想来贺子寅与他背后的安王轻易将李正贤诓骗了的时候,也未想到他会如此不中用。鹿鸣宴自然要继续,只是宴上少了主事的知府谢大人、负责本届乡试的学政李大人、原告刘平江与被告钱灿。刘平江随在各位大人身后离开时,还抽空给了刘拂一个安抚的笑容。而跟在他身后的钱财,则是一脸土色,全不似身正不怕影子斜的模样。只字不提舞弊泄题一事,如今又在大庭广众之下被知府与学政带走,想来刘平江便是吃些苦头,也不会伤了性命。经此一事,在挖根掘底彻查清楚后,说不定他还能落下个孤勇的好名声。而在他们走后,刘拂侧目观察,果见一众窃窃私语的新科举子中,有不少人脸色很是古怪。这一百九十人中,绝不止六十二个有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