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1/1)

宋禹和丞相王友两个年过花甲双鬓斑白的老友面对面坐着,两人皆长叹了一声。这两人当年曾是同窗,一个探花,一个榜眼,数十年的官海沉浮,两个人因为利益一致,运气和身体都要比旁的人好,居然现在也是个三朝元老的辈分了。新皇根基尚浅时,基本上什么都是这两个人管,后来皇帝愈发疯得厉害,他们俩也自觉身体不太行了,主要放了不少权,将人生要求退而求其次降成了为后辈谋点福利可是翅膀硬了不少的皇帝显然是不愿意了。他们俩这会在大厅里,坐在最中央,所有没有上朝的官员们此刻都聚在这里,按着资历和辈分坐着,还有几个小年轻,因为没座位了,站在一旁。细看之下这里密谋的人们不管是从人数,还是档次都要比现在那个正儿八经的朝堂高了好几级。这个聚会是由丞相和太傅两个人发起的,理所当然也得等这两个人先发言,这两个老头子,喝了口茶,对着这么一干大小官员,讲了一桩旧事。先皇姓赵,单名一个熹字。赵熹这个皇帝,在后人眼中,是个巨大的背锅侠,亡国之君,从来都不会有什么好名声,而在那些曾在他手下任过职的官员们看来,他就是一个极其不靠谱的混子皇帝。在赵熹接过大洛的国祚来的时候,大洛已经成了一个巨大的烂摊子,全是些令人焦头烂额的烂账,国内矛盾,内外矛盾都十分尖锐。官员们走的还是保守派的老路子,对外称臣上贡,对内流民影响治安稳定就将其通通塞进军队里,然后又有了合理理由捞一大笔军费。所以虽然大洛从来不打仗,军队人数却比高兰大蒙铁真都要多。如果赵熹是个荒/淫/残/暴的皇帝,他可以不管任何人的生死只顾自己的潇洒生活,将一切都交给朝臣们去处理,如果他是个励精图治的好皇帝,就会努力破除内部的矛盾,将流民,佃农等问题尝试着解决一下。可惜这两种里他哪种都不是,非要形容的话,他是个令人捉摸不透的混子。不但混,还难以捉摸。首先赵熹本人,给人的感觉非常不学无术,还不务正业,能当皇帝纯粹是因为兄弟少,矮子里拔高个,老妈又是正儿八经的皇后,其他兄弟们大约是沉迷道术,都没怎么象征性的和他竞争一下。大概是因为当皇帝的路途过于顺遂,所以赵熹很显然不怎么珍惜这个位置。他不怎么管事,规矩什么的大部分都是跟着以前的走。作为臣子一般来说是比较喜欢这个样子的皇帝的,但赵熹比较出奇的是,爱管钱爱算账还爱搞些稀奇古怪的新玩意儿。当年的太傅在户部待过,在赵熹当皇帝的那段时间,本该是清闲部门的户部和工部意外成了最为繁忙的部门。除了这之外赵熹本人是没什么穷奢极欲,独断专横的坏毛病,很多时候还意外的好说话。太傅作为臣子,凭着良心说话,是很喜欢这么个皇帝的,但可惜大洛的毛病太多,旁边的外敌又实在是虎视眈眈,赵熹这样的皇帝,很显然是救不了它与水火之间的。赵熹爱玩爱闹,有时候兴致上来了还会和兵部的匠人们一块当个手艺人,他不怎么管事,很多时候居然连后宫都不怎么去,以至于子嗣非常单薄。除了皇后生了一对儿女之外,就还有一个妃子膝下有位公主了。当那个耻辱的,皇城不堪一击被攻破的日子来临之时,赵熹大约还在和兵部的匠人们调配炸药的比例。也正是因为他不在皇宫里,才得以免于受辱,用自杀换来了皇室最后的那一点尊严。史书上记载的是所有的皇室宗亲通通都被大蒙俘虏,然后现在又辗转到了铁真的手上,但据宋禹所知,当年老将军拼尽全力,似乎将赵熹唯一的小皇子救了出来。后来这个小皇子随着林老将军来到了汴京,便再无踪影了。由于当初知道王子没被掳走的人本身就很少,这么多年来又没听林孚提过哪怕一句,所以多年来宋禹一直觉得是现今的皇上知道了皇子的存在,将他给杀了。宋禹每当想到这的时候都忍不住想把林孚从棺材里拖出来骂一顿,问问他是不是被猪油蒙了心,辅佐一个孩子比辅佐一个疯子要方便多少?他怎么这么想不开?近来由于皇帝和朝臣之间的关系实在是太过于紧张了一些,宋禹左思右想,忍不住把主意打到了那个早夭的孩子身上。假如,他们凭空造出一个孩子来,说他就是赵熹那唯一的皇子,是不是就能合理逼皇帝禅让了?反正知道事情真相的林孚也已经早死了,死无对证。宋禹当然不可能和这一屋子的,鱼龙混杂的人物们坦诚说自己去大变个活人出来,反而是扯过林孚这面大旗,伪了封遗书林孚亲笔:我少年时,曾受过圣上的知遇之恩,永世不能忘。亡国之耻,六月初九的那天,乌云蔽日,高兰大蒙大军兵临城下,我等无能之辈用尽气力,终不能敌。我寻思着圣上这天爱往兵部跑,于是快马加鞭,幸而在城破前找到了陛下以及年幼稚嫩的小殿下。圣上随我等看见山河破碎,满城狼藉,满面愁容,自言道无颜见先辈便在落脚处挥剑自刎。我等悲痛之心,恨不能随着圣上一同而去。在圣上薨前,曾道,小皇子年幼单纯,无能继承大统,希望能让他如普通乡野村夫的幼童一般活下去。因是圣上临终所言,我等不得不从,因此冒天下之大不韪,将小皇子隐姓埋名,变成了普通人。我等之罪,唯有去黄泉才得以消弭。宋禹念完遗书,座下一片哗然,一边痛哭先帝不幸,一边怒骂林将军大逆不道,私藏皇子。宋禹等的就是这个效果,因此摆出了一副悲痛脸,等着众人将该嚎的表演给演完了,再说道,这个消息我也就方才知道的,幸而林孚虽然大逆不道,但将小皇子保护的还是很好,我已经派人去接皇子了。皇帝仁厚,当初登基的时候一直说自己本非正统,至今都没立太子,等我们将皇子接回来了,将他迎来封为太子如何,否则没有太子国将不国啊。众人基本打定了跟着这两人走,听了这话也没什么太大的异议,点了点头,在内心盘算着到底要怎么把现在那个愈发反复无常的皇帝给弄下台。就这一点看来,这群人虽然貌合神离,这个追求倒是共同的。与此同时,漫长的早朝刚刚过去。宋景扶着徐图之打算上医馆,张梓淇因为担心他所以特地守在了下朝的地方。三人一照面,徐图之额头上的血迹吓了张梓淇一跳。宋景对着他苦笑了一下,说要赶紧去医馆上点药。张梓淇一摆手,道,不用,跟着我来清平司吧,太医院一半的太医都在这,药材也有。于是三人一同去了清平司。走到半路上的时候,徐图之轻轻说了一声,先皇他,为什么就是想不开呢?宋景和张梓淇由于在那场战役的时候年岁尚小,并没什么记忆,所以只是默不作声地听着,接不上茬。不过徐图之也不需要他们接茬,他说完这句话之后又是一言不发了,就是那被血色模糊的眼里穿越了二十来年的时光,望见了过去的大洛。徐图之学习并不是很上心,但家学渊博,他家从祖祖父那辈起就是科举出身,所以在这种熏陶下,他不怎么上心的应考,进也中了末名的进士,又因为那篇关于粮食产量与水利工程的文章写得质朴,据说皇帝很欣赏,所以破例留在京朝,还被放在了户部。徐图之最开始的时候只是一个小吏,负责统计各地的税收情况,然后核算,将税收整理成册。这是个细心活,账目繁多,而且最主要的是得查出各地的转运使有没有隐瞒不报,将税收私吞。徐图之不是个爱算账的人,不过他善于在各种各样的事情里寻找乐趣,没多久他摸出了点算账的门道后,意外感受到了些工作的乐趣。那时的他新上任两个月。某天,徐图之去仓库查库存,没想到居然碰上了皇帝赵熹。赵熹穿着一声玄色的长袍,没什么特别的标志,身边也没跟个人,就一个人站在仓库门口干瞪眼。徐图之本来还不怎么敢认,但他走到门边,凭着进士录取游街那天的印象,还是确定了这个目前站他面前一脸笑意的人就是当今的圣上。徐图之赶紧跪下行礼。赵熹很是随意地摆摆手让他起来,还问他能不能带着他一起进仓库用的还是商量的语气。徐图之诚惶诚恐,连忙点头,感觉自己用钥匙开门的时候手都在抖。他推开门,赵熹跟在他身后进来,四处打量着,看模样神情倒像是一个混不吝的富家公子。徐图之心中一下就没那么抖了。赵熹问他,小官你是来做什么的?找去年的卷宗。徐图之老老实实地答道。赵熹笑着点点头,我四处看一看,你找完了叫我,我们一块出去。徐图之点点头,他记性很好,找东西直奔目的地,找到再加拿好不消一刻钟。他拿完看见赵熹还在那饶有兴致地看着,不时从书架上翻出一本来看一下。有些卷宗已经很老了,满是灰尘,一股霉味,可这位天子一点也没介意,眉头都没皱一下,脸上还是笑意盈盈的,一页一页地翻着。徐图之站在一旁,就这么同皇帝在那个有点黑,堆满了卷宗的,有股湿冷的霉味的仓库里,待了一整个下午。第65章 第六十五章张梓淇没骗人,他这里的太医的确是很多,院子里到处晒着中药,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苦涩的味道。徐图之这点伤着实没啥,就是有血凝结在脸上看着有些骇人。太医们身经百战毕竟皇帝不单会在朝堂上发脾气,在后宫里,他自己的地盘上,发起脾气向来是更加肆无忌惮的。非要说的话,在朝堂上的他还要是有所忌惮了呢。太医将伤口给处理干净了,然后帮他简单包扎了一下。徐图之道了谢,坐在院子里仰起头看着汴京三月澄澈的天,脸上的表情令人捉摸不定。张梓淇去找宋景,一是打算确认一下他的安危,其次是他本有点事情打算和宋景说,但这下突然撞见这么一茬事,他只好笑笑,再说不出什么来了。他和宋景关系好归关系好,但硬要划分的话,他们这个清平司,更像是皇帝身上的寄生虫,只能依附于皇帝而活。但宋景不同,他虽然也是臣子,但臣子之间,又是一个集团,是属于可以与皇帝稍稍作对一点的一个集团,和他们这种得围在裤腿边伸着舌头乞讨的狗终归是不一样的。哪怕这个清平司已经没有了价值。方诚给他这个清平司,最主要的原因,是给了他一个权限,让他可以用来翻旧账。但张梓淇并不想翻旧账,更不想摇尾巴。除了用来探知苏远的行踪之外,他已经很久没有算过六爻了,他看不见任何的未来,并不打算特地算出来再扎一遍自己的心。宋景对张梓淇道过了谢,然后送徐图之回家,在天色暗下来的时候,带着林然一块来到了张梓淇的府上拜访。张梓淇住的地方还是曾经苏远住的那间偏僻的小房子,鹦鹉也还是老样子,见宋景和林然来了,呱呱了一句恭喜发财。张梓淇在它的鸟脑袋上摸了一把,然后喂了几颗杏仁给它鸟殿下吃完就扑腾着翅膀飞走了。张梓淇带着笑意将两人迎进了屋。宋景和他道歉道,今天在老师家吃了顿饭,没走开,所以才这么晚过来的。张梓淇笑着让他别在意,然后帮这二位倒了茶,还拿了点茶点,才缓缓开口道,昨儿,丞相上了我们清平司一躺,跟抢劫一样,拿了不少卷宗,尤其是皇上刚登基那会,清平司刚刚成立时的卷宗。我们一伙道士,想拦又拦不动,更何况现在的清平司里,太医人数都要比道士多了,我近来跟着也读了不少医书,估计以后感冒什么的小毛病可以自医了。那可好,省了一大笔请人出诊的费。林然笑着接过话茬,端起杯子喝了口茶,茶估计是苏远剩下来的,还是粗茶,如果是以前的林小公子这种茶叶大概是入不了他的嘴的。但现在,林公子只觉得这茶喝下去是苦,可回味又是甘甜的。宋景由于身处朝堂,知道的事情最多,因此也要比这两人敏感得多。他慌乱地举起杯子也喝了口茶,没理这两人的调笑,反而将眉头紧紧拧紧,从他的老师那找到了开头。徐图之将宋景留在家中,自然不是单纯的感谢或者叙旧,毕竟在这风声鹤唳的敏感时期,两个人吃顿饭没搞好就能给你来一定结党的帽子,压得头都抬不起来的那种。徐图之虽然人没去参加丞相他们的集会,但他官还算够格,而且,众所周知,他是由先皇一手提拔上来的,感情甚笃。所以丞相们聚会的言论之类的就通过了有心人传到了他这里来。徐图之从来都是一个坚定不移的保守派,谨小慎微的一个人,听完他们这通大逆不道的言论吓得眼睛都翻了。他是真没想到,两个一把年纪,纯是靠着年龄资历熬出了头当上大官的老头子,居然这么敢想。想就算了,居然还敢做。先皇的儿子,这里哪里冒出来的葱,为何老将军活了一辈子都没提过这件事死后却不把这个秘密一起带走还要留封遗书是个什么操作?而且遗书不给自己的儿子,这么重要的内容,大剌剌地放在军营里等着宋慈来捡,老将军又不是卖蠢当来的将军,怎么可能做得出这种蠢事。大家心里都明镜似的,所谓的先皇之子,不过是那两个老东西为了逼宫而搞出来的一个理由罢了。但徐图之没有办法,还是忍不住想到了先皇赵熹。赵熹爱瞎逛,又宠儿子,儿子长大一点后也不怎么读书,整天跟着他一块瞎逛。徐图之也正是因为如此才得以见着小皇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