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玫瑰(2/2)
“小舅慢走。”
殿内又变得空旷。
赵秀面无表情,挪动几枚棋子,局势瞬间倾向于他。
这不就赢了?
赢一局棋,有什么用?
他以袖掩唇,低低的咳嗽,目光如冰。
他和叶家,便如棋子与棋手。
父皇从前不曾爱护他,以后也永远不会信任他。
他必须依靠叶家,作为代价,也得放任自己被叶家拿捏。
他在叶家手中,甘作棋子,与棋手互相利用,互相提防,偶尔互相汲取一丝可悲的温情。
外祖父、舅舅,他们思念叶初,她是叶家永恒的骄傲,叶家军的辉煌。
他们爱护他,因为他是逝去的亲人之子。他们厌弃他,因为他的残缺令人失望,令人遗憾。而他,他只是需要一点温情,虚假的也无妨。
那是从前。
他再也不需要了。
他有他的光,他的日月星辰,他血肉的心跳和灵魂的体温。
清晨的阳光落在棋盘上。
赵秀在光芒中微笑。他一手支头,拈一枚棋子,从容布局。
黑子落下。
赵检的命是他的,这废物敢肖想他的明小容,他要他千刀万剐。
白子落下。
赵缘被按死在弟弟的位置。他与明容交好,不管有无非分之想,先切断他的念头。
黑子又落下。
老七被按死在哥哥的位置。他这么爱听明容叫他七哥,那就当好明小容的哥哥,止步于此,不可向前。
只有他。
他可以是小神女的父亲,母亲,哥哥,弟弟,儿子……当然,也能是她的情人,丈夫。
她需要什么,他就是什么。
明容可以不喜欢他,甚至可以讨厌他,憎恶他。只要她不喜欢别人,他就能忍受。
但是。
他必须是明容最亲密的人。
没有人能越过他,没有人能如他一般的渴望她,依赖她,拥抱她。
他绝不容忍。
水姨娘葬在小河巷的旧宅。
她下葬后的第七天,阿缘不见了。
早上,明容带冬书出去,在街上逛了很久才买到想要的糖人,还因为提出的意见太多,太烦,而被老伯伯多要走几个铜板。
冬书说,她们被狠狠宰了一刀。
回到家,明容立刻找阿缘。
阿缘失踪了,遍寻不得。
明容想,他可能回到小河巷,于是也赶过去。
到达老宅,已是黄昏时分,路上行人渐少。
明容不敢撕封条,只能爬墙。
两名轿夫加上冬书,三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助她攀上院墙。可上山容易,下山难——她下不去啊!
更惨的是,她在危墙上进退两难,冬书却在下面小声喊:“姑娘,这边好像有一道小门!”
太迟啦。
明容欲哭无泪。
冬书和轿夫从小门进去,前脚刚进院子,一道人影闪过,后脚阿缘就上了围墙。
明容松一口气。
阿缘的眼睛有点红,脸上却没表情,板着脸问:“你来干什么?”
“这个!”明容伸出手。
阿缘皱眉。
她手里拿着一个糖做的小人,是什么?小贼,混混,江洋大盗?
阿缘:“官府的通缉犯?”
“……你看仔细一点!”明容转动糖人,语重心长的道,“是侠客。瞧,我还特地让老伯伯做了一把宝剑。”
阿缘:“……”
明容盯着稠糖侠客,感慨的想,这也算传承了千年的传统手艺吧。
在她很小的时候,仿佛在街边见到类似的手艺人。
当时,她在车里等妈妈,车子一开,做糖人的老爷爷就不见了。后来,就只在网络上、书本上见过糖人的图画。记忆已经模糊。
此时此刻,她看着鲜活的糖人,笑了笑。
阿缘问:“你笑什么?”
“阿爹说,你以后要跟着叶家麾下的武官学本领。武官大人看的起你,愿意收你当徒弟,你不能连个姓氏都没有,身世成谜,人家不好和上司交代。”明容说,“所以,以后你就姓明,是我的弟弟。”
“……你爹告诉我了。”
“送给你!”
阿缘一愣。
明容递出侠客小人。
她不再笑,满面肃容,坚定的、认真的道:“你瞧,侠客背着一把宝剑,宝剑能杀坏人,锄强扶弱,保家卫国。你吃了力气大,吃了武功高,你吃掉罢!”
阿缘望着那面目全非的侠客。
他想起水姨临走前说的,叫卖糖人的老伯伯做一匹小马,她妹妹吃了,跑的快,坏人抓不着。
他眼里一热,低下头。
“水姨娘走了,我知道你心里难过。”明容看着他,轻声说,“阿缘,你别怕,姐姐陪着你。”
静谧的黄昏,残阳之下,少年少女并肩坐在一堵危墙上。
他们的身后是永远沉睡的故人、渐渐落下的夕阳。他们的身前是无尽的长途。
这一刻,阿缘觉得,他并不孤独。
未来的路,未来的人生,虽然漫长,却值得闯一闯。
明容说:“我们一起走下去。”
今天,不用去文华殿上课。
明容一早就到东宫,她要向太子道谢。
她走在东宫那安静得令人心慌的回廊和院子里,心思不停地转啊转。
一会儿想,不知赵小秀今早心情如何,有没有起床气?一会儿又想,他虽然是一个喜怒不定的精神病人,但也是一个非常靠得住的疯子。
叶家的手下收阿缘为徒,一定有他在背后推动。
从此,阿缘有姓氏,有家,有家人。
赵秀帮过她很多次忙。
这个讨厌鬼的态度极差劲。他认为她的请求不值一提,因此不耐烦,可他总能办妥事情。
赵检倒是不凶她,但他不将她的话放在心上。赵检一忙起来,就把她忘记。
这么一比较,赵小秀还是不错的。
她真心感激他。
太子夜里休息不好,早上赖床。
明容刚到,他还在床上发呆。素白的中衣,墨黑的长发,双目空洞。
明容举起手,五指张开,在他眼前晃了晃。
赵秀攥住她的手,拉她在身边坐下,然后把头轻轻靠在她的肩膀上。他闭眼。
他的寝殿,真安静。
夏日,长宁宫经常听得蝉鸣,那是属于盛夏的喧嚣。
可在东宫,没有蝉鸣,没有鸟鸣,什么也没有。
只有赵秀的呼吸,轻轻柔柔地拂过她耳畔的碎发。
他的呼吸都是安静的,脆弱的。
明容低声道:“秋月姐姐说,昨天你的小舅舅来过。”
“她多嘴,该杀。”赵秀闭着眼道。
“……”明容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从而得到心灵的平静,“这又不是天大的秘密,为何不能讲?你别动不动喊打喊杀。”
赵秀不语。
明容侧过头,看见他苍白而美丽的脸,冰冷的神色,便问:“你舅舅骂你啦?你心情不好。”
赵秀突然睁眼。
明容一惊,心跳加快。
少年细长的凤目凝视她,锋芒凌厉。
“我要送你一片花园。”他宣布,“你不是喜欢花园吗?我会杀光方圆百里所有的蚊虫、毒蚁,他们都得死。”
明容先是怔忡,继而无奈,“你是不是做了什么奇怪的梦啊?”
赵秀道:“没有人能伤害你。”
他捧起她的秀发,如同捧起易逝的水,易碎的雪。他低眸,亲了亲她的头发。
“谁都不准伤害你。”他又说。
明容想,他该不会做噩梦了?
赵秀握住她的手,握得紧紧的,容颜苍白,深不见底的瞳孔似有委屈。
果然。
他一定梦见害虫在花园里追他,咬他。
那就直说嘛!
这只嘴硬的赵小秀。
“……好罢。”明容顺着他的话,叹道,“你送我一片花园,送什么花好呢?牡丹花,梅花?不,送玫瑰。”她灵机一动,笑眯眯的说,“你送我一片玫瑰,别把鸟儿和夏蝉赶跑,还有蝴蝶,我喜欢看蝴蝶飞。”
赵秀斜她一眼,“玫瑰是什么?”
“像月季的花儿。”明容解释,“玫瑰和小王子最相配。”
“我是太子。”赵秀冷冷道,“王子在我之下。等我即位,不听话的王子都是阶下囚,断头鬼。”
明容:“……”
赵秀放软语气,柔声道:“我会送你一片玫瑰园。你在里面开开心心的玩,不要跑出去。”
明容无奈,“你别做奇怪的事情,我就很开心。”
赵秀低哼一声,头轻轻地倚靠少女的肩膀。
他又闭上眼睛。
半晌,明容闷得慌,打了个呵欠,手还没放下,听他平静道:“秘密。”
明容一怔。
“你答应我的。”赵秀道,“期限过了,再交不出满意的答复,抓你爹去战场上当肉靶子。”
明容:“……”
赵秀拧眉。
明容想,他又不耐烦了。
她没好气地抬手抚平他眉间的皱痕,“想好啦。我经常做梦——”
她顿住,赵秀安静地看着她。
“我经常做梦。”明容咳嗽,紧张的小声道,“梦见另一个世界,一个和大曜,和西戎北魏大虞南夏都不同的地方。”
赵秀浅笑。
明容:“你不信?我会讲那个世界的国家的语言,我会四国语言呢。”
她举起四根手指。
赵秀沉默。
明容摇晃四根手指,“你不相信,我讲两句给你听,保证你从来没——啊!”
他咬她!
少年突然咬住她食指的指尖。她缩回手,他便笑,眉梢眼角盈满笑意。
听过的。
听你讲过,也听你的世界的狮子讲过。
他无声默念。
“赵小秀你神经病!”
深夜,赵秀又做梦。
他梦见,他坐在异界的铁皮战车里,明容坐在他身边。
他驾驶战车,战车神勇,他更神勇。
他们一路驶入大虞地界,冲破帝都铜墙铁壁的城门。
大虞的刁民向他们射火箭,射弩,扔石头,用刀剑砍伐战车的装甲……一切垂死挣扎,皆是徒劳。
于是他们破口大骂,脏字乱飞,明容便用异界的语言骂回去。
大虞人惊呆了,他们从未听过那样的语言,不知她所言为何。
最后,他冲进大虞皇宫,将大虞的少帝和太后都撞死。
大虞沦陷,他又攻下一国。
他要把皇宫烧掉,建一个巨大的花园,种下大片大片的玫瑰。
待得来年花开,小神女就能在玫瑰花丛中奔跑,放风筝,扑蝴蝶。
明容看着倒在战车铁蹄下的敌人,拍拍手,冲他笑着说:“四哥,你好厉害啊!”
他在梦中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