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节(1/1)

她轻吹口气,吹去瓮上浮灰,又嗅了嗅沁入泥胎中的酒香。“顶尖儿的金茎露,可见上个来祭太白的书生,身家不薄。”金茎露虽妙,却比不上宫中珍藏的九丹金液万一。若真是御酿的味道,他们可是白跑了一趟。东宫起居注记,太孙曾于建平五十五年归皖祭祖时,远绕当涂。大延仁宗皇帝起居注记,圣上甚爱诗仙,得散落诗篇后手不释卷,彻夜研读。太白一生七至当涂,更是葬在青山西麓。他们守株待兔,定能守到太孙撞柱。刘拂将小瓮端端正正放在碑前,暗自道了声罪过。太孙他属牛,不属兔。只盼他却如史书所记,莫让她对牛……罪过罪过!第84章 太孙在刘拂泼一杯喝一杯地与诗仙斗掉大半的酒后, 终于等来了那只她久候的兔子。此时已是她与周行上山的第三天清晨。太白墓前的酒气,几乎能氤氲成如有实质的雾气,将猝不及防上山瞻仰先贤的人迷醉。刘拂举起小坛,倒出最后两杯汾酒, 先泼一杯于地, 后自饮尽另一杯。“青莲先生, 去岁江南雨水不丰,这山西亦是大旱,此酒比之前些年头的窖藏, 多了许多人味儿。”“再如何天灾人祸, 也绝不了淼淼汾河酒酿香。”“只要不是饥不果腹之时, 这人呐,就总会苦中寻一乐……像咱们江南不到去岁那般无米下锅时, 也从未断过绍兴黄、女儿红。”“酒能近人情,又能明人目, 也难怪青莲先生如此爱酒。”便是以她的酒量,连饮三日也已醉眼醺醺, 神颠魂乱。而素来酒量不佳的周行, 仅坐在这满是酒香的山间, 哪怕丁点酒星不沾, 也早早就醉倒了。无人应和的刘拂站起身,眺望天尽头日月同辉之景。初春清晨的山间清静宜人,连虫鸣都无,静得刘拂能听清周行的呼吸声。还有远处草木擦过衣摆的声音。这么早上山的, 不做他想。刘拂抬脚踢了踢周行腰间,躺在稻草堆上抱着酒坛酣睡的三公子转了个身,恍若无觉。见他背向篝火睡得正香,一张俊脸被挡得严严实实,刘拂这才放下心来。周行醒着,仅凭他的皮相才华,就足够使人心折,加上自己在一旁描补,足可在头回打交道时遮掩住他的臭嘴。但他既醉着,那还是藏好他的脸。太孙头遭出宫,想来认不出周行,但他身边跟着的人,却不一定认不出这个混世魔王。想让明主重视自己,不说三顾茅庐才出山,好赖也不能落得“刻意”二字。听着脚步渐近,刘拂又替自己与太白斟了两杯酒,此次却是弃了绵软的山西特产,换上了山东带来的景阳冈。坛口方开,浓烈酒香便扑鼻而来,让人闻之既醉。刘拂小小嘬了一口,热辣辣的酒水顺着舌尖落入胃底,让她迷蒙的神智清爽不少,但眼中被酒气氤氲出的雾气却是更浓厚了。“这山东的酒,人情味儿就更足了。”将酒瓮凑到鼻端,刘拂深吸一口,甘醇的酒香配着凌冽的山风,格外醒神。“山东颗粒无收,却仍有去岁新酒可饮……啧,也难怪这花了我一百个大钱的烈酒,一闻就能醉人。”衣摆拂过枯叶的声音微顿,又恢复了前进的步伐。脚步声有三,除了一道强劲有力一道步履匆匆外,第三道虚浮非常,一听就是大富大贵之家养出来的四肢不勤。而这天下,再无比大延秦氏更富贵的人家。“喲,这初春寒夜的,竟还有人来陪您。”刘拂向着来人举了举杯,仅从仰躺着的姿势坐起,全没有起身相迎的意思。“大胆!”她揉了揉耳朵。这声音尖细得,像是个公公。“嘿!”刘拂蔑笑一声,“这位兄台,还是管管你家仆役的好。要知千里之堤毁于蚁穴,仆从骄纵,旁人只会说主家调.教无方。”全天下恐怕也只有她,会对着太孙嫌弃宫中的规矩。站在不远处好不容易爬上山来的,除了身弱体虚的太孙与陪侍太监外,第三个人便是早前送刘拂二人上山的机灵后生。后生急道:“莫吵莫吵,绕到李先生清净就不好了。”想来护卫太孙的大内侍卫,此时都专心致志地注视着自己。只要她有丝毫不轨之处,就会立毙于此。刘拂丝毫不怵,反倒十分张狂地向着太孙望去。正看到一个锦衣鹿皮靴、银冠雀翎氅的少年,扯住了一脸凶相的小太监。面对刘拂的放肆,少年脸上没有丝毫不满,眼中甚至还藏着好奇。太孙果真人如其庙号,仁善的很。刘拂挑眉点头,说出口的是致歉的话,却带着满满的自得:“是某轻狂了。”但毕竟是被当今亲手教养长大的接班人,她所思所述,都要慎之又慎。少年姿势生疏地拱手:“这位兄台,不知你在此处……”刘拂接过话头,轻笑道:“兄台你来为何,小可来此,就也是为了何。”她伸手一指地上歪歪倒倒的酒坛子,又指了指仍在睡梦中的周行:“千秋共一醉,我这兄弟想来酒量浅,我拐他来作陪时便想好了,恐会落得个对影成三人的局面。不想却有兄台这场缘分。”捡起个早就洗刷干净的小杯,凌空抛给太孙,刘拂笑道:“兄台可要尝尝我带来的酒?”但凡是个有点酒量的男人,站在天南海北的各色美酒佳酿中间,都无法拒绝这个建议。太孙性情柔弱良善不假,可他到底是个头遭出宫独自办事的少年郎。即便娘胎里带着体弱,却也磨不掉他心中的好奇与跃跃欲试。想起起居注上太孙亲手拆装西洋钟的记录,刘拂抿唇一笑,抬手相邀。她透过白瓷酒瓮中澄澈的酒水,看了眼自己的倒影。实在不怪并无太多人情往来经验的太孙过于轻信,实在是她此时的形象足够哄人——对一个不远千里而来,只为祭拜诗仙的少年来说,此时轻狂不羁又颇有礼节透出与年岁不同的文采与见解的自己,可堪称是有着最讨太孙欢喜的形象。狂放却不粗莽,放荡却又心怀天下,欲先近其身,必先投其所好。不得不说,倾慕李太白的人,定会爱她这一口。***与刘拂所料地不错,太孙在祭奠过青莲先生后,便试探着问刘拂方才那番“人情味儿”的感慨所谓何来。心知定是先一步到此的侍卫回禀,刘拂装作不知般,大笑道:“倒是我随口妄言,扰了兄台登山的雅兴。”太孙撵着酒杯,轻笑道:“一日之计在于晨,初醒时就能青莲先生驾前听到兄台大论,可谓不枉此行。”这是有意试她了。刘拂不带丝毫慌乱,侃侃而谈:“兄台且看。”她将身遭酒坛一一打开,介绍着各地美酒,与她收来的价钱。“所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仓廪足而知礼节……山东乃圣人居所,文脉所在,又岂会在百姓困苦饥肠辘辘时,造这百文钱可买的烈酒?”她冷哼道,“需知这酒劲越醇厚,就越是耗费粮食。”其余各地的佳酿,皆是当地特产,且价钱极贵,近乎景阳冈酒的十数倍。太孙轻啜一口,蹙眉沉思。今年大旱,山东确实与别处一同上报灾情,请免税负。世间仅有刘拂一人知晓,山东巡抚欺上瞒下谎报灾情,趁机中饱私囊,滥收苛捐杂税逼死百姓一事,最后可是祸及九族。自幼学得便是治国之道,哪怕知晓治大国若烹小鲜的道理,在太傅太师等人的教导下,一身浩然正气的少年从未想过,原来见微知著可如此解。他暗自记下山东的不寻常之处,平生头遭强硬地挥退了劝阻的太监,学着刘拂的样子尝遍百酒,毫无顾忌地倾吐所思所想。两人就这么围着篝火,席地而坐,直聊到昊日当空。于太孙而言,竟是从未有过的欢欣喜悦,从未试过的与人意趣相投。是以直至临别时,格外的不舍。已熬了三日的刘拂倚在酒坛上,笑着向不得不离开的太孙挥手道别。“我姓秦……”到底不愿编个名字相骗,太孙抿唇,微顿,“不知兄台姓甚名谁,是江南哪处人?”他们谈天说地,却是连姓名都未交换过。披发敞衣观之轻薄无比的刘拂再次挥了挥手,笑道:“此去一别,缘果已尽,兄台既无法说,便不必强求。”太孙咬牙,到底在再三催促中转身下山。当他回首已看不见台上人身影时,只听到一声长吟:“……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登高壮观天地间,大江茫茫去不还……”“笑孔丘么?”少年轻声呢喃,有那么一瞬间竟不愿离去。小太监壮着胆子提醒道:“主子,该启程了。”太孙轻叹口气,转身上了软轿。在他百般不舍时,平台上的刘拂在踹醒了周行之后,已抱着酒坛酣然入睡。